CHEN RUO BING

像诗一样敞亮

棉布(徐沛力)

──说吧,别无所求,只是在事物上……

秘密──伸入了光的身体!

摘自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一首歌》

我最偏爱陈若冰绘画作品中漫游的椭圆造型。有些像望不到大海边的尽头那样的模糊的椭圆边缘。那些封闭不语的椭圆的周边散发着微微的光感,好像通往视野的一种手段。纽曼采用一条条彩色带子作画,这些色带通常只有模糊的色相或明度方面的对比,要么穿过油彩的“空白区域”,要么位于这些区域边缘,他却对直线条甚至扁平的表现不感兴趣。他那薄薄的、直率的、但总是有着清晰边缘的线条,以及他那种白热化的色场也是通往一种视野的手段。纽曼的色彩更多地作为色相发挥作用,较少得益于明度、饱和度或冷暖方面的差异。那些巨型画幅的限制性边缘,就像是它们内部的线条:分开却不割裂、封闭或约束;是划界却不是限定。因此,纽曼的作品应当被称为“色域”的视野。

看陈若冰的画,是一个敞亮的瞬间。这中间的旅程带有漫游的性质,从文艺复兴,到现代主义的晚霞,沉浸中却转眼到了语言哲学,朦胧的诗,以及关系美学的大海边。因此,陈若冰丰盛优雅的颜色,不仅仅是梅洛庞蒂的“眼与心”的距离,不仅仅他在回应着自然的彩虹,还因为,陈若冰绘画在“塞尚空间”这个意义上,他脱离了具体的轨道,到达了形而上学。具体的讲,毕加索吸收了“塞尚空间”的灵感,一路去了立体派,成为“塞尚空间”的明星般的一角;陈若冰去向了天空的“无”和大地的“有”,仿佛是罗斯科的近邻,像诗一样,散发着无穷尽的“简”。

那样的智慧,使得看画的人被古典主义的光芒笼罩了,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晕涂法”通过数不清层次但又极其轻薄的油彩反复叠加,那个朦胧的、细腻的阴影层次感过渡到感官。从陈若冰的绘画里,感受到艺术从来没有中断,形式感的历时性变化与共时性差异处于交错状态,心弦就这样被画面拨动着。夏天,我和陈若冰家人在德国北部的叙尔特岛看荒原大海日落,他突然指着天空,说,彩虹。我一看,

“荒野上彩虹横跨整体黄昏“(棉布的诗歌)

陈若冰的绘画就如此这般,我在接下来的诗歌中写道:

“我十分害怕这样的笼罩,无法说出口

神一样的盛况让人失魂落魄“写的是陈若冰绘画。

但也不全是,毕竟,陈若冰的全部的智力几乎是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完成的,大师辈出,加上读书时例如海德格尔哲学徳语原文阅读的心智训练;但也不能忘记他来自中国南方那座富裕,闲散的人文城市杭州,他的画面,细腻地和盘托出这沉思和经历的一切:色彩的旅行,和带有东方晨曦特质的结构主义的蔓延。

画面中,那些识别度相当高的、忍不住想触摸一下,并且把观看的人围拢一起的光芒,感受到有种尼古拉斯·鲍瑞奥德(Nicolas Bourriaud)在《关系美学》中关键词的意味:会面(相遇)(encounter),接触。鲍瑞奥德认为“艺术本身应该体现为一种“会面”状态”。在白立方建制主义中的墙面,把我们围拢在一起忍不住要交流的,正是陈若冰作品的色温。它们,总处在最敏感的心灵的中心。

那把观看的人围拢一起的光芒,仿佛光被陈若冰的这些椭圆,长方形,甚至“一”的造型赋予了身体,但是让人稍有眩晕的幻想,类似形而上学,和记忆近似。如果语言难以描述,那是因为,正如同莱布尼兹的《人类知识的范围》所探索的那样,这样的晕眩突破了感受的边界,但又被有幸看到的人经验到。

看陈若冰的画,经历着一种转译维特根斯坦气质的阅读历程,加起来,这趟经验,是给精神的疆域带往无穷无尽的去处。作品的极简主义风格,略带温度的色域光晕,以及维特根斯坦式的克制,毕竟,他用美的东西,警觉着绘画的反面。


2020年9月于德国叙尔特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