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RUO BING

“过程没有平均值”

采访:老福

F: 如果你和这次同你一起参展的画家相比较,你能谈谈你们的共同点吗?

C: 我更多考虑的是我们之间的区别。我的中国同事的抽象绘画,从时间角度看,大部分需要一个长时间的细密工作。他们有的甚至把这个工作看作是作品的一部分。

画面最终的效果对我来说比创作过程更重要。我通常在画面上使用两种基本色,由此去达到它们相互作用而产生出来的色彩效果。两种颜色对我来说,已经很复杂了。以两种颜色为基础而形成的绘画还是会有很多可能性的。但是,体验具体创作过程对我来说,不属于我的绘画终结目标的范畴。

F: 这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共同点了,其他画家也只使用两种颜色,而且还提到五色目盲这样的问题。我觉得这在你画的形体上也是这样的,造型也很简洁的。也许你可以讲讲你的工作手法?

C: 我一般不使用白色打底,而是用透明的水溶材料处理原始画布。我不想通过打底把布面的质地过多地去掉。这样,颜色还能渗透一点进入画布。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样,画面会有另一种深入进去的厚度,而且我可以通过更多的层次来完成作品。

我作画时,往往会根据即兴的情绪来直接使用现成的颜色或者自己来调和色彩。当然,在我创作不同的阶段,画面会有不同倾向性的色彩出现。十多年前,我使用的基本都是很黯淡的灰色。就是用到红色,也是旧旧的红。。。后来,我的颜色越来越亮了。这种阶段性的变化是很明显的。

在作画时,底色有可能是一层,但也有可能是很多层。我会改动,直到满意为止,直到我认为画面达到了某种让我愉悦的状态。整个画面如果层次多的话,在画面的边缘有可能会看到起初一些层次的颜色。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在给画面画一个背景,其实它已经是画的一部分。在完成这个步骤之后,就会开始选择画面中对应整体背景色的第二种颜色。我是找到两个互相能发生作用的颜色来匹配。当然,它们在画面上是互补的,相互不可缺的。如果两种颜色不合适,我还会再来一次,直至那种能闪光的视觉现实的出现。这种下意识控制下的自发选择过程非常关键。这样的过程就象等待灵感一样,有的时候一次就成功,有的时候需要重复多次,等待良久。我甚至有的画会过了一段时间完全重新画。这个过程没有平均值。

F: 可是我看到的作品并没有很多层,最起码从画边上看不出来。但是我也很喜欢。

C: 一般背景的颜色层次都不是很多,这样每幅画都会保留层次不多和层次较多的部分。这种厚薄的对比也是阅读画面时悦目的内容。

F: 你是自发的选择基本色的,那你的形体是具体想好再画的吗?你之前知道自己要画横幅或是圆形的形体吗?

C: 我画里的造型一般在一个阶段(几个月或许几年)里都是比较相似的。在这一期间,造型形式会在一个大的框架下延续,变化。但是,在形式的选择上和颜色没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F: 这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如果你觉得这个阶段应该画圆形,那你这个阶段就会画圆形的形体。我把这次策划的展览取名为“中国抽象艺术-慢艺术”。这个名字包含两个含义,所有的画家画的都很慢。另一个是很多画家都提到中国当今社会就好比快餐一样,越来越多,质量越来越差,很容易消化,节奏很快。就好像一个城市在“买身”。对我来讲有点俗气。很多中国画家也在怀疑这是否是正确的路,是不是应该慢些。艺术也更像快餐了。你虽然在德国已经18年了,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和想法吗? 

C: 可以想象,我的同行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一个画家的作品并不一定直接受到当下社会状况的影响。

F: 我不是说政治或社会相关的问题。你也是中国人,是什么让你这样作画的?

C: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历。人所经历的一切,自然而然就和这个人融为一体了。我在中国和在德国生活所获得的精神历程,很自然地进入了我的画面。这一切都是不可能被改变,也是不可能被隐藏的。这就是生命。

F: 如果我说你的造型和画法是中式的,你的色彩运用受西方所影响。你怎么想?

C: 关于颜色你说对了。色彩在我的画面上的作用,确实不符合中国的传统色彩观念。颜色在古代的中国至少是被赋予了道德涵义的。从传统的观点来讲,颜色由于可能起到迷惑作用,它总是被简单化,被避讳并且常常被蔑视。在中国传统绘画中,笔墨,形态是更重要的,色彩通常处于次要的位置。这样才会产生“随类赋彩”的绘画理论。而中国文人画的顶峰-元代绘画就是纯水墨的优秀绘画。不过,在这片古代中国的土壤上,文人画的那种“墨分五彩”也许是当年绘画唯一能自我完善的解决方式。

中国在二十世纪中叶,在绘画上受到来自俄国现实主义绘画的影响。在这时,我们看到的规范化,概念性的颜色和文艺复兴的色彩传统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在中国人的传统概念里,颜色往往是孤立存在的。红色就是红色,蓝色就是蓝色。所以会出现“红花绿叶”的皆大欢喜,会出现艳俗。

欧洲的色彩传统讲究色彩要互相配合。他们也许会琢磨:哪个色温的红配哪个色温的绿会产生什么特殊效果。在这种个性化很强的绘画意识下,每种色彩都具有唯一性,色彩搭配更具有唯一性。

对色彩的视觉体验,在中国美术的普及教育中是一个不可弥补的缺陷。这个色彩的世界可以给予我们中国当今艺术家一个宽广的空间。用个人的直觉去认识它的秘密,这不仅可以通过学习,还更要去感受,才能品尝到视觉的美宴。

另外,我对那些早于唐代的中国远古艺术和物件都很感兴趣。我也是在学习中去寻找绘画的造型规则。

F: 你是说你已经自己建立了一个很大的中国信息库,所以出来的自动的就是中式的了吗?

C: 这个我不清楚,我只是在寻找我的形态语言。但是我并不确定那就一定是中式的。

F: 在作画时,你是先画面还是先画轮廓?

C: 例如这幅橘红和绿色的画:把绿色底色画好后,我会先选择一个形画上红色,然后再决定如何把它立体化。我是先用一个彩色的面来确定形体的。

F: 你的配色很和谐,有时也很灵敏。但是一个中国人会怎么看?

C: 这个很难说,喜欢和不喜欢完全是通过观看者的直觉来决定的。当然,我可以想象,他们也许会看到我是有意识地去选择和表现的。

F: 我说“慢”指的并不是政治方面的。你曾说过你每天所做的是你必定要做的,因为艺术就是这样的。社会对你的影响也可能不是直接的,不光中国的社会节奏快,在欧洲也是这样。你是通过你的作画找到安静吗?还是你不是这样看待的?

C: 我体会“慢”更多是停留在观赏这个层面上。看一幅作品有必要慢慢去看。这是一种能动,积极的态度。一幅作品的更多的内容会通过时间的延续而呈现出来。短短的一瞬间,看到的也就是那一瞬间画面能给予你的。而观赏的时间越长,也就可能发现越多的变化。好的绘画作品要让人每次相望,都会风光无限。所以说,从观赏的角度来看,绘画对我来说就是“慢”的艺术。

F: 从开始画到你决定作品完成,这会有多长时间?

C: 这有可能是半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两个月。我一般会同时画多幅画,所以我不去判断每幅画具体会用多长时间。时间是无所谓的,创作的时间并不能左右作品的价值。

F: 我们在北京和上海访问的画家都觉得自己画抽象是一种使命。还有他们大都欣赏蒙德里安或罗斯克。而这两位都是西方的画家。你有欣赏别的画家吗?有具体原因你为什么画抽象的而不画形象的?还有你为什么选择了在画面上去实践?

C: 我的作品应该归类到非写实绘画中去。作品是否是抽象作品我不太关心。我更多关心画面所呈现出来的“内容”。而这种“内容”是由画面中的造型元素来组建起来的。画中的面和面的组合总是走向空间的。空间是通过前和后错位形成的。而且,我认为形体就是空间的,我画的很多主题是在空间里的体。

我也欣赏蒙德里安(尤其是蒙德里安晚期作品)。在杜塞尔多夫的美术馆里有他用胶带贴成的名为“百老汇之夜”的作品,我很喜欢。他用简单的几根线表现出了“动”。有动态就有生命。

 

选自慢艺术-中国抽象艺术展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