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RUO BING

构建形式背后的感知空间

采访: 王珍 撰文: 王薇

在陈若冰具有极简主义风格的作品中,看似简单的色彩与造型经由艺术家巧妙的处理与架构,营造出某种特殊的空间氛围。无形的感知蕴藏于有形的图式中,从而衍生出视觉与内心的丰富体验。如其所言,“当绘画形式达到单纯的时候,如果还有一种更强劲的力量从画面背后透出来,那么,这样的作品就有它存在的理由。”

陈若冰的画面通常呈现出两种基本色彩,二者通过相互作用生发出某种特殊的感官效果。“欧洲的色彩传统讲究色彩要互相配合。在这种个性化很强的绘画色彩意识下,每种色彩本身都具有唯一性,色彩的配合更是唯一的。我在找两个互相能发生作用的颜色来匹配时,通常也是随机的。它们在画面上是互补的,互不可缺的。如果两种颜色不合适,我还会再来一次,直至那种能闪光的视觉效果呈现出来。这种下意识控制下的自发选择的过程,就像等待灵感一样,有时候一次就成功,有时候需要重复多次,等待良久。甚至,有的画会在完成后,过了一段时间被完全推翻重画。创作的过程没有平均值。”谈到对色彩的敏感来源时,陈若冰坦言,这更多的是从生活中获取的一种直觉,而非完全来自理论知识。但这种凭借直觉所塑造的色彩显然又是符合理论规律的。

在陈若冰看来,此间的难度在于如何使有限的色彩达到一种和谐的视觉关系。这必须在某种互相影响的特殊条件下才能成立。“如果使用的颜色有很多种,其实更容易协调它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是颜色越少越难协调,因为这对色彩温度、体积大小的要求都特别高,稍微有一点点变化,整个画面的感觉就都变了。”但陈若冰相信,以两种颜色为基础而形成的绘画还会有很多拓展的可能性。

尽管画面看似只有两种基本色彩,但若细细审视便会发现其所呈现出的层次上的微妙变化。事实上,这正是反复绘制所带来的结果,有如中国画的渲染手法。“在绘画过程的第一步,我一般用透明的水溶材料处理原始画布。这样,颜色还能渗透进入画布。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样,画面会有另一种深入进去的厚度,这样还可以通过更多的层次来完成作品。”

通过对色彩的架构处理,一种奇特的光感呈现在陈若冰的画面之上。这首先源于陈若冰对自然光的敏感。在创作中,艺术家力图将这种由内向外散发出的光感呈现于自己的画面之中。对比其早期以暗色调处理的画面便会发现,其后期的创作呈现出色彩上由暗转亮的变化趋势。 “我的画也是阶段性的,有一个阶段颜色会比较纯、比较亮,然后中间有一个阶段的画面偏亚光、偏灰一些。这与生活的状态、季节的变化都有关系。”在新近创作的系列作品中,色彩与光感共同交织出一种春天般的明媚之感。“现在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对自然界的微妙变化非常敏感,这些东西也会在作品当中自然流露。”

从视觉形态上来看,陈若冰的作品具有典型的极简主义风格。然而,他并不倾向于将自己的作品限定于抽象概念之内。在陈若冰看来,写实与抽象并非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一张画不管画的是什么,怎么画和画得怎样,对我来说更重要。在艺术中,并不是一定要摒弃一面来达到另外一面。画得好的具象绘画也同样是好的艺术作品。而且,这样的作品,一定也符合抽象绘画的造型规律和标准。”

陈若冰认为,绘画并不依靠叙述而存在,也不一定要依赖美术史家的定义而被认知。“它是任何一个有敏感认知能力的人必定能够感知到,并且是不可能被回避的艺术的视觉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摒弃形式的壁垒,进而关注存在于绘画本质中的原则与规律或许才是创作及讨论一幅绘画作品时应当思索的方向。正如陈若冰所言,“我更多关心的是画面呈现出来的‘内容’。而这种‘内容’通常是通过画面中的造型元素组建起来的‘实体’。画面中的面和面的组合总是走向空间。空间是通过前和后的视觉错位形成的。这样所形成的视觉上的动态就是绘画的生命。”

从画面构成上来看,梯形、正方形、长方形、环形构成了陈若冰近些年来几个作品系列的基本图式。评论家李旭在谈到陈若冰作品中的造型时曾指出:“他不断尝试着微妙节奏与和谐韵律的组合。有时,这些图形是规整的,以整齐划一的间距排列出理性的阵型;有时,这些图形是弥散的,在闪烁流动的氛围里铺陈着浪漫的诗意;有时,这些图形是庄严的,纪念碑般的构图呈现了色彩背后的中正典雅;有时,这些图形是飘逸的,举重若轻的布局显示着空间的轻灵秀丽。”简单的图式经由艺术家的巧妙建构,展现出格局背后的种种韵味。无形的感知蕴藏于有形的图式中,从而衍生出视觉与内心的丰富体验。

以陈若冰近期作品中的环状图形为例,画面中的色彩与光感共同衬托、突显出这一图形所具有的空灵之感,在宁静与庄严的氛围中生发出某种充满着宗教感的体验。这似乎正是艺术家的个人感知在艺术作品中的无意识流露。“我对禅宗很感兴趣,对其中的理念有颇多感受,这些都会反映到作品中来。我在新的系列中追求的是一个比较空灵的空间。”

尽管呈现在画面上的图像并非日常所见的具体形象,但这些由简单图像构成的图形却如同静物一般充满着实体性与体量感。它们仿佛是具有生命的物体,散发着自身独有的气息。正如陈若冰所言,“在营造画面的空间氛围上,除了色彩之外,造型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它们是同等重要的。”

陈若冰的作品在某个阶段里往往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外在形象,而如果对其一个较长时间段内的创作做出观察便会发现,作品的形式及其所传达出的感觉一直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创作的角度而言,陈若冰对画面内容的捕捉相比于最初阶段变得更为敏感。“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依靠直觉,对那种感受到的东西分辨得粗略一些,而现在则更加细腻一些。”与此同时,其画面亦展现出了丰富的层次感,从而使作品在整体视觉效果上显得更为浑厚。

陈若冰同时指出,“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形式和形象的原创性和独立性。万变不离其宗。一个艺术家的一生也许只有追求一种完美的可能。那么多次面对画面的凝视和那么多年无声的思索,都只是通往本性道路上的垫脚石。”这样看来,陈若冰近些年来所创作的那些存在着显著共性与微妙差异的作品系列实际上都是在对一个终极理念所做出的不同形式的表达,即“用不同的画来解释同样的意思。”

艺术创作中,绘画性是陈若冰始终强调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他看来,一件优秀的绘画作品首先需要具备耐看性,而绘画性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当把两张画放到一起的时候,就能发觉哪张画更耐看一些,它的生命力肯定更强,因为它具有内涵。但问题是要看得到那些细腻的东西。”而这种鉴别与判断能力的获取在很大程度上源自陈若冰留学德国的经历。

陈若冰生长在一个艺术家庭,父母分别从事油画与设计专业。自幼对书法及古典文学感兴趣的陈若冰在自己最初的艺术道路上选择了水墨方向,并考入了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山水专业。对探索未知领域的渴望,令陈若冰萌生了走出国门的想法。读完大学三年级后,陈若冰远赴德国求学,并入读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跟随导师高博纳开始学习和创作。在陈若冰看来,高博纳对自己的影响更多体现在绘画的理念层面上。“在应当以怎样的指导思想观看一幅作品这一点上,我受到了来自高博纳的影响。虽然他没有非常直接地用语言表达,但是整个教学过程让我能够体会到如何用眼睛去做判断,而不是用大脑。我觉得这是我留学德国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

在德国学习的最初阶段,陈若冰开始以纸本水墨为媒介进行半抽象实验。在德国导师高博纳的建议下,他开始尝试打破自己固有的创作形式,并逐渐实现了从笔墨宣纸到油彩画布的转换。然而,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最初阶段,陈若冰并没有很快找到色彩与造型的切入点。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之后,他终于逐步确立了适合自己的画面风格与表现手法。“看了不少的书,接触到一些现代西方艺术家对艺术的看法后,我发现,西方当代艺术中的核心思想实际上离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本质是不远的。艺术终究是离不开关怀人的生存及其精神追求的。我认识到不应该把东西方的艺术对立起来看。虽然当时我自己的路还不清晰,但朦胧中有一个方向了。”

也就是在这个不断摸索的过程中,陈若冰意识到,“自小形成的观念是扔不掉的,脱离也是不可能的,这些一直都在自己体内,只是换个载体。我重新回到正道上,用另外的方式和载体来表述,我永远是中国人。”就这样,陈若冰再次从自己早前水墨创作时期所追寻的魏晋风度中寻找感觉,并与极简主义风格相结合,最终在画面中实现了一种个性化的自由状态。

如果对陈若冰画作中的东西方元素做出一个的具体分析,或许会显得过于生硬而牵强。正如陈若冰曾指出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历。人所经历的一切,自然而然就和这个人融为一体。我在中国和德国生活的精神历程,很自然地进入了我的画面。这一切不可能被改变,也不可能被藏匿。”值得注意的是,在陈若冰的作品中没有出现任何显而易见的中国符号。事实上,无论在艺术创作上,抑或自我身份定位上,他从不刻意强调某种地域性特色。身处德国的陈若冰,并不将自己置身于某个特定族群的艺术环境中,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的创作状态。因为陈若冰相信,优秀的艺术作品与地域性因素没有必然的联系。“艺术家不应当被作为一个现象来看,看完了又丢了,我特别不希望自己被归入那一类艺术家当中。”

陈若冰选择留在德国生活和工作。在他看来,那里的生活相对简单、宁静,是一个能够让自己专注创作的地方。陈若冰欣赏德国艺术家对待创作的认真态度,以及那种即使面对困难也不轻言放弃的执着精神。他相信,优秀的艺术家一定是回归到作品本身之中的,而优秀的艺术作品也必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衍生出更多的内涵。这也正是陈若冰在艺术上不懈追求和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