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冰的绘画语言特立独行,他在当代中国艺术家的洪流里引起我的注意。以我多年熟悉绘画语言的经验,我先不以所谓具象与抽象的归类来品评他;因为在二十世纪的整个绘画成就之后,我们已经知道绘画的根本魅力全在一个艺术家对他自己语言的精到把握,这样便超越了简单的图示内容式的言说。我以为陈若冰,不论他的语言是什么“象”的,已经做到了对自己绘画语言精到而从容的把握。按京戏老师私底下说戏时的话叫做“尺寸”,有时这些老伶人又说“气口”。“尺寸”和“气口”都是难以描述的象征性比喻,一般是不在正式的书面文字里的。但这样的词生动,并很能说明问题,切中艺术表现的关键要害。陈若冰是懂得这种细微品味的人,而且他驾驭了一种十分得体又十分到位的表现力。这种判断是我近年来观看同行的一个尺度。我们早已经不耐烦了什么“主题”,只在对手的“语言”上看其段位。
有人常把绘画比喻为无声之音乐。陈若冰绘画的乐感和调性是纯粹的、洁净的和雄辩的。这让我想起卡拉扬对巴赫与马勒的诠释。我因此要送给陈若冰我以前参与制作的一部关于卡拉扬的电视片。只有到过萨尔斯堡的人才能理解卡拉扬。陈若冰在那片土地上徜徉了多年,他无意中溶解了德国与奥地利文化里的那些独特的强悍与把握得住的张力,使得他自己的绘画与其他中国人的画面拉开了一个明确的距离。
无疑地,我们知道陈若冰百分之百的中国基因里要展示中国式的温情与模棱。中国式色彩语言的善意与细微也被陈若冰小心地发挥到了极致。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在西子湖畔的流连使得他深深地懂得绘画语言在二十世纪之后可以再发展的一些广远的可能性。庞薰琴和丘堤、还有倪贻德都画过极好的西湖风景;陈若冰把西湖的意向柔进了他的形而上图景里,进而把西湖为代表的中国风景意境带入了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哲学框架中。这反反复复的德奥意识与中国审美根脉的混融揉解是陈若冰的思维历程;他的画面结果成为这种融合的含蓄显露,画布底层蕴含的思想力是巨大的。
乍看上去陈若冰的艺术是需要费力品读的,但决不是不可解读。老子远古高迈的形而上意识和艾尔伯斯的色彩觉悟是陈若冰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恰好我在去美国以前翻译了约瑟夫·艾尔波斯的《色彩互动论》一书;手稿在我手里二十年了,想起来真是于我于大家都很“不利”。陈若冰受艾尔伯斯如此大的影响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么我又彻底地为之感到喜悦。我想他大概是读过德文版的。我们中国人在色彩理论以及对色彩科学的无穷探究上不必害羞地说是很滞后的,这是我感慨陈若冰色彩建构的原因之一。
艾尔伯斯指出:“在写作中,拼写知识对理解诗并没有关系。同样,对一张画里的色彩的实际识别与敏锐地观看和对色彩在画中行为的理解也毫无关系。……我们关注的是色彩的相互作用。”色彩在画中的行为正是陈若冰这样的画家所关注的日课。大凡在这个问题上能深究下去的话,一个民族便会在色彩的缤纷王国里有所领悟与收获,那么这个民族的视觉艺术包括绘画与日常的色彩使用比如设计与广告诸方面就会得到某种自明的但可能是不太有意识的觉察。这种觉察又反过来使得人们的生活因为对色彩的考究而出现长足的惬意。陈若冰是最早有这个认识的当代中国人之一;他不但放弃了所谓的具象参照,他还放弃了所谓的抽象语言里“热的一派”的动作与色彩混杂。他冷静地研习过艾尔伯斯的理论与实践,同时我感到他还认真地思考过埃厄沃斯·开立、艾格尼丝·马丁、彼德·思超德和皮埃尔·苏腊日这样在希腊哲学精神下走入极致理性王国的美术同道。但陈若冰的冷艳却像我提到的这几个人一样散发着对光的追逐、对激情的拥抱和对精神性的敬拜。他们哪一个人的理性抽象是机械无情而不能打动人的呢?在北京一月当代画廊的画册里,陈若冰引用过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这希腊人说:宇宙间本有个存在之光的实体,抽象思维便是通向彼岸的道路。
多年前在纽约,我因为查克·克娄斯认识到他自己是一个抽象画家而确定他是个自明的伟大画家;而我也因为在陈若冰这样的画家同行里看到他们对光和色的激情感悟而连带艾尔伯斯和苏腊日一起都被我认作是最懂得具象世界的人。“任何温度在与其他温度的对比中才能显出高些或低些,因此一切限定条件都是相对的。”艾尔伯斯的话再有人性不过了。这是以抽象式行为工作的艺术家的具象思维胜过以所谓具象方法行为的艺术家的盲从结果的最好注脚。有些所谓具象画家已经忘了观察温度,也忘了感受光线下的色彩情愫;他们依照已经失去了照相馆机器温度的照片模仿着他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冰冷对象。陈若冰画的尺幅都不是很大,他注意到了“画”在成为生命体之后它本身散出的气息。这个气息因为其形其色带给你一种恒在的温度与精神。
形而上之后的形是只能在对比关系中存在的形;色彩自然如前面所说也是这样的。在形的把握上,陈若冰懂得举重若轻,用实若虚。他的形块的边线总是有手感的,正如他的色彩互动总是用一种可以接受的温差与对比。他特别注意画框边缘的自然形状,折到侧面的画布和画布的叠角也往往成为他要保留给人看的一部分内容,而这部分“边疆的视域”正在一个和谐整体里起着恰当的作用。据一位给马丁·海德格尔写传的中国教授说,海德格尔因为老子的一句话而进入了老子的世界。当年海德格尔请一位中国人给翻译成的话是这样的:你知道光明的可贵,就是因为你处在黑暗之中。然后我们就都知道了他这是翻译的“知其白,守其黑。”现象学大师的理解大致也是不错的,但终究简单化了老子。齐白石常常强调说要真正懂得“计白当黑”更显出中国艺术家在形而上的形象与形象的形而上之间的反悖论训练。关键在一个“计”字。“计”是主动地使用,不是简单的替代相等的关系。“计白当黑”四字把虚与实,把具象的形与抽象的非形平等对待,他们的宇宙范围就是画家眼前的平面二维空间。陈若冰谙熟计白当黑这一东方思维的看家本领,他在画面形制与场域分布的工作上做得恰如其分;他的抽象之形很充足地透发出中国思想的辩证之光。
从包豪斯我们翻译出了“少就是多”。这四个字好像成了这些年我们介绍极简主义建筑与美术的法定格言。少并不能无端地就成了多。用正常的中国话翻译,该是“计少当多”。“少”和“白”都是不容易的;用好了更难。在艺术中,这两个概念是刀山火海。在生命中做好了这二字就近乎是得道成仙了。可参照的人物有齐白石、杜尚、密斯·万·德·罗和莫兰迪等等。
我们观看陈若冰要具体下来。要观察到他每一幅作品里定要说得准确的非语言。无声的诗是必须用眼和心来读的;无声的色彩奏鸣曲要唤起的是观者心底的情绪起伏甚至泪水。正如齐白石的篆刻,陈若冰的阴阳纵横与无边界有体积的宇宙感大有天地之间的万千气象。我喜欢看到他的绘画的另一个原因正是基于这种模棱飘荡的空灵体验,你说那是禅定的一刹那,但又比禅的神经实在;你说那就是二十世纪所谓抽象绘画的升华,可又不止于此。陈若冰为这个可见的世界提供的是一种不易觉察的实在的质量;或许这个物质世界将会因为再多一些他这样的描述者而被发现出令我们更加振奋的东西。